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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城市策略|奈良社区营造的启发:如何培育市民参与的土壤
本文整理自《奈良町的生活与福祉》翻译组成员、前泉州市隘南社区社造团队队长齐全在 “多元协作,遗产创新”古镇保护同里论坛(2023)上的发言。经发言者审定。
奈良町童谣祭现场。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我现在是一名自由译者,同时也在做日语的教师。2012年到2016年,我在日本的静冈文化艺术大学留学,方向是文化政策专业中的文化资源与社区营造。2015年,我回国之后,参与了泉州的古城社造,先后担任了泉州东门和隘南两个社区的营造团队队长。
因这个机缘,2019年日本的奈良社造中心来到厦门开亚洲遗产网络会议时,我遇到奈良社造中心的前前理事长黑田睦子女士,跟她互赠了书籍。当时收到《奈良町的居住与福祉》这本书的日文版。疫情期间,我们没事干,就把它翻译成中文。后面几经波折,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
2019年亚洲遗产网络会议,在泉州隘南社区听取当地社造活动的报告。
因这一层缘分,2020年我还跟刘昭吟老师一起,在《上海手册》里撰写了一篇关于奈良鹿的文章,介绍在保护奈良鹿的过程当中,城市里人与动物包容共处的现状跟问题。
在此,我想针对奈良这么重要的例子,结合自身经验,做社区营造案例研究的分享。主要以奈良社造中心为主,整理从1979年到2015年的活动,分析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事。
过程中,我想回答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从奈良的案例来看,遗产地的市民组织能够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他们是怎么想的,怎么做以及做到了什么。第二个问题是,社造中心做了40年的社区营造活动,一直持续到现在,怎么持续激活和保持市民的活力。
先介绍奈良町这个地方。1998年,奈良市的元兴寺、东大寺、春日大社被登录为世界文化遗产,这几个世界文化遗产点周边的街区——奈良町,则被定为遗产缓冲区。奈良成为世界遗产的过程中,评委认为,它在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之前,在城市规划中就制定有保护的条规,市民直接参与历史遗产的保护,而不是列入名录后才着手保护,这是很值得骄傲的。
奈良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奈良是710年日本元明天皇迁都之后形成的都城,在奈良/平城京的东侧形成了奈良町,就是平民居住的地方。12世纪以后,因为它的中心是元兴寺的宗教设施,所以围绕宗教,形成了绘画、制墨、雕刻、佛教绘画等相关产业,成为一个商业城镇。现在它保留了很多传统民居,比如町屋;还有一些传统产业,如制墨、酿酒、腌菜,是非常有日本特色的传统街区。
根据日本修学旅行协会的调查,2019年~2021年,奈良县的奈良市都是日本中小学生修学旅行的第二大修学目的地。可以说,奈良町在日本的历史地位非常高,在日本国民心中的地位相当于文化上的首都。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在经历大拆大建的奈良市。
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奈良町跟二十年前的中国城市大概差不多——为了城市发展,拆掉了非常多传统建筑,破坏了许多村落。高层住宅被新建,立交道路被建起,传统的水路和河流被遮盖。根据调查,1991年时,19世纪留存到当时的传统民居町屋,仅剩15%。消失掉的町屋,要么变成停车场,要么变成高层住宅,要么变成市政道路,要么闲置没人住。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人口激增,不够住了,所以要盖高层住宅。在汽车社会,出门不开车不方便了,所以大家要修公路。老年人住在这里可能出行不方便,没人照顾,年轻人跑到大城市,所以老年人也搬走了。还有家电的普及,现在大家用洗衣机、用电灯、用冰箱是理所当然,但在传统房屋里,夏天开两小时空调都不会冷,因为到处漏风。大家就嫌传统房屋一点价值都没有。
在这样的状况下,1979年时,来自城市规划、行政法律、社区报业、会计、建筑等领域的十几个年轻人,秉承“这是我的精神故乡,你不可以这样搞坏它,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它”的精神,成立了奈良地域社会研究会,投身到奈良町的保全和再生当中。这就是奈良社造中心的前身。
奈良地域社会研究会的成员们,在花芝事务所内。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1981年时推出了自己的调研,分析奈良县规划的市政道路建设对整个街区环境、街区景观的影响,以及关于其中对策的建议。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当地行政部门跟居民对此都不很待见:行政方面觉得,这是文化精英的反对运动;居民也觉得,这帮外来的人不要多管闲事,这种传统街区早就过时了,我们需要现代化的街区。
对此,社造中心没有气馁,反而决心把工作做得更扎实、更接地气。居民反对保护,是因为想要现代化的生活,想要更好的发展,如果能够满足他们,可能他们也愿意来保护这些町屋。
所以,社造中心定下思路:社造活动应去保护那些适于人居住的方式,以此守护居民的生命安全、健康、教育、内心的富足感等福祉——把整个社造目标扩大到保护居住的福祉,尽可能包容更多公民参与进来。
他们也没有忘记自身长处。他们是行政、法律、建筑、规划方面的专家,是智慧型的专业人才。执行层面的目标,是继续磨炼能够与政府展开理性对话的智库功能,以成果的累积,去达成政府对自己的认同,以及市民对自己的认同。
定完这个目标后,1986年,社造中心针对街景修复,做了一份名为“奈良市HOPE计划”的报告书。奈良市的文化财科看到他们的计划后,说原来花这么多钱就够了。所以,他们1988年出了《街区保存补助金制度》,截至2004年底,共资助了175栋町屋的修缮和提升。1989年,他们提出“奈良町博物馆都市构想”,把目光从单体建筑保护转向街区整体文化价值保护。1990年,奈良市据此颁布《奈良町都市景观条例》,对修缮改造的行为制定一系列指导方针。1992年,社造中心做了一个“奈良町繁荣构想”,对古建筑应怎么活化提出许多建议,如可以作为公共设施、商业设施,或居民的福利设施。1992年到2000年,奈良市收购并改造了8处闲置町屋,将其活化为资料馆、展览馆、美术馆等公共场馆。
直到今天,他们也在做同样的事——调查和提案。2011年至2020年,他们针对奈良市周边的城市做了一个调查,通过这项调查,帮助一个名为宇陀市松山町的地区列入日本的传统重要传统建造物群保护地区。
他们不只是一群坐在书桌后面的专家,跟政府唇枪舌剑,提供压力。他们也是非常有实践精神的群体。一开始,很多居民不很信任他们,觉得跟自己的利益不一致。为了增加自己的可信度,社造中心1984年正式注册为日本的社团组织。这是在日本社造组织正式注册为社团组织的第一个案例。
之后,中心做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1991年启动了一项名为“木的文化再生运动”的计划。目的是用自身专业知识,帮助住在町屋的居民预制改造方案,让大家既能住在传统町屋里,跟历史文化接触,又能享受现代化的生活。
完成上述调查跟策划后,为打造一个实实在在的案例,奈良社造中心1994年决定自行筹款购买一栋町屋进行改造。此后一年内,一边改造一边筹款,奇迹般筹到4000万日元完成了整个改造项目。
奈良町物语馆构造及改造过程图示。
奈良町物语馆。
1995年4月,中心正式入驻并开放改造后的町屋,将其命名为“奈良町物语馆”。之后,他们以奈良町物语馆为据点,做了非常多的活动。我们对此进行了统计,发现他们做得最多的是调研提案,其次是社区活动。
社区活动基本依托奈良町物语馆开展,其内容主要分为五项。第一项是借助奈良町物语馆展示町屋再生的案例,第二项是将物语馆打造为中心自身的活动据点,第三项是打造社造信息中心,第四项为营造终身教育的场馆,最后是举办相遇和交流的沙龙。
奈良社造中心开办的社造咨询室活动。
来看一些具体的例子。为打造社造信息中心,他们在物语馆内设了一个咨询室,方便居民来找他们进行有关町屋及遗产建筑保存修理活用、空地活用的咨询,同时提供关于住宅的改造、景观保全、社造活动方面的咨询服务,将自身经验传递于他人。
他们也非常重视对年轻一代的培养以及知识的积累。中心1990年代起,持续举办大学生论文成果发表及展示,目前共举办11场展示发表会。中心甚至不定期组织儿童进行自由研究发表。中心也制作了各种出版物,比如奈良旅游指南书、社造方法论跟文集,让更多人了解他们的理念。
奈良社造中心现任理事长于奈良町物语馆中向居民讲解古民居的特色及现状。
奈良社造中心也开展了很多文艺活动,如摄影展、艺术作品展、音乐会、文学讲座,让大家知道,社造或町屋的保护,并不只有非常枯燥或传统的内容,也可以富有现代生活气息。2006年到2015年期间,中心在运营奈良町物语馆上的表现获得当地认同,被奈良市委托运营另两处由町屋改造的公共文化设施,一处名为“格子之家”,另一处为“繁盛之家”。
格子之家。
繁盛之家。
除了通过调查研究向政府建言献策,以及第一线的町屋保护活动,奈良社造中心还特别着力培养新的社造人才。中心认为,社区营造是没有终点的实践活动,培养下一代的社造担当者,是社造参与者的使命。
奈良町物语馆中举办的各类文化活动。
奈良社造中心关注人才培养,契机是修缮物语馆期间举办的几场儿童参观活动。中心观察到,在这个活动中,小朋友玩得非常开心,得到很多收获。这令他们觉得,可以思考如何通过游玩培养年轻人对社区营造的感性认知,并制定了“学习型社区构想”计划。为了实现构想,中心在物语馆内设立“游文库”,是一个极简单的儿童图书馆——藏书是会员们,还有市民们捐的儿童读物,并组织志愿者妈妈们讲民间故事给小朋友们听。此外,会员中的大学老师还组织了暑期活动“奈良町探险队”,每年暑假召集二三十位当地小学生参加,带他们走进社区,了解奈良町的历史、建筑和传统产业。围绕传统产业的见学路线,据说是最受大家欢迎的。活动最后,中心会组织小朋友一起发表暑假自由研究的成果,从小培养具有调研能力的人才。
奈良町探险队在体验升灶煮饭。
奈良社造中心的大学生会员组织的小团体“乐生座”,不定期举办面向儿童的体验活动。他们会带小朋友进行传统娱乐活动,类似中国的拍纸片游戏,或日本传统庙会常见的捞金鱼,还有夏季的流水素面。希望通过体验打井水等传统生活,让小朋友体会到其中乐趣,培养他们对街区传统的感性认知。
奈良社造中心组织的大事记。
稍微总结一下,奈良社造中心通过四十年的活动做到了哪些事情。
首先,建筑保护方面,根据一份2022年的资料,奈良町中留下了29栋被指定为国家文化财产的建筑,还有无数没被指定但被修复的町屋。另有13栋传统产业建筑被保存,如酒窖、制墨工厂等,至今还在使用。
在奈良社造中心带动下,非常多社区居民参与到社区中,开办社区商业。比如,给社区老年人提供服务的小型菜场。更有许多居民投身社区公益服务。如开办促进社区居民交流的社区电台,改造町屋做民间资料的收集和展示。还有居民成为观光志愿者,为外来游客提供讲解。也有大学生或当地居民组成节庆活动执委会,用自己的力量为奈良町保留延续传统文化活动。有日本教授评论,奈良是将生活和观光融为一体的生活观光街区。
四十余年的活动中,奈良社造中心怎么维持生命力,并激发周边居民参与?我认为,这源于扮演好了三个角色:智囊团、践行者和纽带。
奈良社造中心第一代会长认为,一个可持续的社区或社群,应该要做好三件事情,一是学习,二是合作,三是自治。学习带来指导实践的知识,帮助参与者形成自我评价,构筑共同的认识。合作强化人和人的连接,通过相互支持,产生相乘效益。参与者将在自我决定、自我负责和自我管理的过程中积累实践能力。
用社区治理的视角看,奈良社造中心所谓的学习、合作和自治,就是提供参与的价值、提升参与的意愿和提高参与的能力。
奈良社造中心的经验,我认为有三点值得学习。一是可以为当地搭建硕博士论文的奖学金机制和发表平台。二是可以提供有利于年轻人创新创业的小型低成本空间。三是可以制定鼓励独立业主和居民在地创业的扶持政策。
论文的激励和发表平台,可以吸引更多人才关注一地的保全和再生。日本社造界有句话说,社造常常需要年轻人、外地人来领头。外部者的肯定,更容易让居民产生自豪感和认同感。这样的平台也可以为地方积累研究成果,提升人们的参与能力。
而低成本的创新创业空间和独立业主的扶持,都是为了留住社区的生命力,保护社区生活的多样性。我曾有由于居民退出而不得不放弃社造项目的经历,深知缺少居民的支持便无法真正扎根在社区。所以,留住在地居民,就是保护社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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