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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法的温度|政治棱镜下的债务问题
2023年中秋国庆长假期间,浪迹欧非,行程中读完美国学者迈克尔·赫德森的新书《文明的抉择:金融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下文简称“《文明的抉择》”)。
《文明的抉择:金融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迈克尔·赫德森 著,黄钰书、宋玮 译,东方出版社2023版
赫德森最早引起我的关注,是因为一本2018年出版的人类债务史专著。那本书尚无中译本,英文书名可以翻译成《……免除他们的债务:从青铜时代到禧年的借贷、止赎和赎回》。现在国内读者探寻人类债务史,基本都以大卫·格雷伯的《债:5000年债务史》作为入门读物。从学缘关系上,格雷伯的观点和风格受赫德森影响较大,也十分推崇赫德森。
赫德森在纽约大学受过规范的经济学教育,但他并未皈依书本上的经济学理论,反而成为现代经济学的“叛徒”。他先后服务于纽约储蓄银行信托公司、大通曼哈顿银行、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等机构,但从未成为华尔街代言人。辗转回归学界之后,赫德森以债务与货币史作为研究中心,成为古代中东经济史与古典时代经济史的顶级专家。
就学术观点而言,赫德森比较信奉古典经济学派。赫德森认为,现代经济学以自由主义为借口玩了很多花样,已经成为金融资本主义的代言人和辩护者,借助复杂的数学公式和佶屈聱牙的专业术语,包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目的。
赫德森鲜明犀利的学术立场,与他的成长环境有很大关系。1939年,赫德森生于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他的父亲卡洛斯·赫德森是一个特殊人物。据说,在全世界所有城市中,明市受苏联托洛茨基主义影响最大。在托洛茨基生前,赫德森的父亲曾与托洛茨基在墨西哥共事过。返回明市之后,他父亲积极参与当地工人主义运动,担任《西北组织者》编辑。1942年,他父亲曾因为《史密斯法案》被判入狱,成为“明尼阿波利斯十七君子”。他父亲被分配到监狱图书馆,服刑之余收集了大量谚语。“父亲收集的谚语”不仅影响了赫德森后来的作品《垃圾经济学》,也培养了赫德森的幽默感。这种氛围,一定程度上培养了赫德森在政治上的敏感。
《文明的抉择》一书,源于赫德森2020年10月开始在全球大学(Global University for Sustainability)所做的系列金融讲座。在赫德森的眼里,几乎所有的债务问题都罩着一层政治棱镜。
赫德森的推导体系源自“经济租”概念。按照赫德森的梳理,在封建经济时代,地主、银行家和垄断者的所得实际上都是某种形式的“租”。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核心,就是预防地主阶层主宰社会,并防止银行和债权人以牺牲其他经济部门的利益为代价而中饱私囊。
“经济租”是通过特权而获得的收益,属于不劳而获的收入,其产生既不需要劳动、原料等实质生产成本,也不具有必须的经济功能。
金融资本主义崛起之后,世袭地主被金融机构很快取而代之。以金融、保险和房地产(FIRE)为代表的宠儿,成为新的“地主”。在赫德森看来,房产、股票和债券的市场价格,并不是真正的生产资料,而是食租/食利阶层对于收益和产出的产权。住房抵押贷款本质上是当代社会的一种新的“地租”。用亨德森的话说,“虽然业主自住房屋已经取代了世袭的、靠地租过活的非自主房东阶层的出租方,但人们仍在支付租金——只不过现在是支付给银行。银行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住房抵押贷款。”利息成为经济租的典型形式。
在寻求经济租的过程中,食租/食利阶层有两个论证策略玩得炉火纯青。第一个策略,否认政府对市场的正面作用,强调政府干预与市场扭曲的相关性,认为没有政府监管的市场经济更有活力;第二个策略,是强调所有收入都是因为对生产的贡献所获得的劳动收入,从未承认属于经济租。赫德森不无揶揄地讽刺:人们为医疗保险缴纳更多的保费后,上升的医疗成本会被视为增加经济产出;当保险公司拒付保险金而导致各方对峙法庭之时,投保人聘请律师的律师费也被视为经济产出;金融部门恶意开展企业并购并游说立法者的开支,同样被视为经济产出。
无论如何,持续不断地追求经济租,会推动资产市场价格的飙升,普通人的收入也可能增加。资产价格的上涨,意味着贷款成本也会增加,当新的贷款重新进入市场,会让资产价格更高。债务无限扩张的背后,就是劳动者和企业在满足基本支出后,偿还贷款的能力直线降低。在经济租泛滥的体系中,普通劳动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限度地用工资来偿还债务、购买被垄断的公共服务。甚至,让劳动者过度负债会打造一个不敢失业的完美就业市场,工薪族不再敢组织工会和罢工,也不敢投诉不安全或者恶劣的工作条件,持续就业、确保不断供,成为活下去的第一需求。
随着债务的膨胀,实体经济会产生越来越强的债务依赖,需要更多的信贷不断为生产供血。在债务人陷入财务困境后,金融机构的选择往往是新增信贷,来让债务人能够继续支付利息和费用,避免出现无清偿能力的情况;当这种情况恶化,债权人往往会通过抵押物变现来维护权益,债务人将血本无归。在古代社会,负债是失去房产的第一步;在现代社会,负债依然是失去房产的关键一步。
在经济租的驱动下,金融资本主义表现出更为强烈的国际扩张冲动。食租/食利阶层会推动国家机器,积极对外扩张,并利用国际机构把其他国家变成债务国。一旦弱国陷入强国的债务陷阱,除了经济租外,自然资源租和垄断租也需要让与强国。在国际层面,金融资本主义使得领先国家所主导的贸易模式打遍天下无敌手,弱国的贸易和金融更加依附于强国。通过向其他国家输出债务,进而控制债务国的自然资源和经济命脉,是主流强国打赢“新冷战”的本质。
债务通缩是金融资本主义不可避免的“富贵病”。债务开支终将耗尽所有生产要素。在债务通缩中,两极分化会加剧。赫德森认为,改变金融资本主义驱动下的两极分化,需要通过系统性的改革,来创建一个后食租/食利的经济。
改革分为国内、国际两个层面:
在国内层面,要通过立法,直接免除那些可能会降低国民生活水平的债务。直接由政府通过行政方式免除债务,尽管古往今来都有不少争议,但这种大“赦”天下的立法抉择,客观上可能会出现“天下无债”的盛景。此举也会给债权人提供一种预期,抑制债权人肆无忌惮的放债冲动。
在国际层面,赫德森认为,改变这种态势的不二法门,就是关税保护、生产补贴和相关的政策支持,发展工农业,通过投资推动技术现代化并实现必需品的供给,是现代国家无论大小自立自强的必由之路。另外,各国要在取代美元外交上达成共识,创建独立于美元的多极货币体系,同时建立一个抑制垄断特权和债务杠杆榨取财富的税法体系。
破产法是现代市场经济的基础性制度之一。但按照赫德森的逻辑,现代市场经济已经被食租/食利阶层“俘获”,包括破产法在内的产权保障体系,凡是敢于保护金融债权,在他的眼里都不会是好东西。
不确定赫德森有没有写过破产法相关的文章或者著作。但我可以大胆地揣测,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应该不会特别推崇破产法。理由如下:
第一,现代破产法不管怎么包装其宗旨,都是债权人阶层游说立法者制定的保护自身的工具。甚至在赫德森眼里,二战以来的国际法也打上了亲债权人的标签。
第二,破产和重整的核心,甚至重整融资,都是为了维持债务人继续清偿的能力。对于债权人来说,这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三,金融机构很容易发展出一种“破产谋利”的商业模式:银行高管利用客户的储蓄给自己发工资、奖金和红利,然后贷款给可能控制或者支配的公司;这些公司可以把财产转移到可以躲开监管的地方,留下破产的空壳和陷入财务困境的金融机构。
第四,如果金融机构有破产之虞,食租/食利阶层反过来会要挟政府,把经济作为“人质”,要求政府出手救助银行、客户和债券持有人。
第五,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美国政府通过CARES法案给公众每人派发1200美元现金改善生活,但这些钱基本都用于偿还长期以来累积的负债,因此CARES法案原意是援助工薪族,但实际上却帮助银行和房东不会因为债务人或者租户的违约而遭受损失,大规模违约被暂时延迟。
阅读赫德森的《文明的抉择》一书,能够感觉到作者的雄辩。从政治的视角透视债务问题,较之传统的从经济或者法律角度,多了一种一针见血的犀利感。赫德森的结论不见得放之四海而皆准,但论证过程大体能够自圆其说。对于读者来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站在政治的高度看待债务,或许能够把问题看得更明白。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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