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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法的温度|当法官爱上管理人,有多少爱不能胡来?

陈夏红
2023-11-05 19:5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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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5日,美国得克萨斯南区破产法院法官大卫·琼斯(David Jones)宣布辞职。

琼斯本科毕业于杜克大学,随后在南方卫理公会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先后获得杜克大学法律硕士和休斯敦大学法律博士学位,琼斯曾长期在德州一家顶级律所做破产执业律师。

2011年,美国联邦第五巡回上诉法院任命琼斯为得克萨斯南区破产法院法官。四年后,琼斯成为首席法官。琼斯大力改革该法院大案要案审理流程,创设复杂重整案件审理小组,受到业界广泛欢迎。十多年后,随着破产大案要案在休斯敦的汇集,琼斯被认为是美国最忙的破产法官,休斯敦也成为与特拉华的威明顿、纽约的曼哈顿并列的美国前三名破产大案要案集散地。

这跟十多年前安然公司破产时的情境相比,绝对有天壤之别。当年安然公司破产时,尽管安然总部与得克萨斯南区破产法院就在一街之隔,但安然公司依然义无反顾地远赴纽约申请破产。

十多年来,琼斯逐渐成为美国破产司法界的顶流法官。他近年主持审理过的大型重整案件,包括切萨皮克能源(Chesapeake Energy)、杰西潘尼百货商店(JC Penney)重整、奢侈品牌尼曼·马库斯(Nieman Marcus)重整、床垫品牌舒达·席梦思(Serta Simmons)以及飞机部件供应商Incora等等。受益于美国高度精良的破产调解体系,随着琼斯在破产司法界的崛起,他也成为全美各地最受欢迎的破产调解人。

有一则统计数据,可以说明琼斯在破产司法界的泰斗级地位。按照《金融时报》旗下财经信息平台Debtwire的统计, 2020年以来琼斯审理的债务总额高于10亿美元的破产案件,高达17%;他的前辈和同事马尔维·伊斯格(Marvin Isgur),比例接近14%。如果以全美1亿元以上债务的破产案件为统计指标,2016年以来琼斯占11%,伊斯格占8%。不管怎么统计,两人所在得克萨斯南区破产法院,数据遥遥领先于后面的特拉华破产法院和纽约南区破产法院。

正是基于这些贡献,2023年3月30日,《爱莫里破产发展学刊》编辑部将本年度的“杰出服务终身成就奖”颁发给琼斯。他因此成为美国破产法领域获得该殊荣的第23位得主,星光熠熠,万众瞩目。

然而,就这么一个顶流法官,却不得不主动辞职,黯淡离场。琼斯辞职,不是出于身体健康原因,也不是年龄太大或者业务能力有问题,而是因为他有绯闻,联邦上诉法院也启动了对他的职业伦理审查。

坊间吃琼斯的“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事情要说简单也简单,琼斯被爆出,和一位女性破产律师伊丽莎白·弗里曼(Elizabeth Freeman)有“浪漫关系”,两人共筑爱巢已有不短时间。

在2022年12月之前,弗里曼供职于杰克森·沃克尔律师事务所(Jackson Walker)的破产团队。工作期间,该所作为当地一家知名大所,曾代表不少大型企业在得克萨斯南区破产法院提出第11章重整。但该所在业界更为知名的口碑,则是作为包括凯易律师事务所(Kirkland & Ellis)在内的全国性大所在休斯敦的当地顾问。

琼斯和弗里曼的恋情一直处于地下。但最近有人针对琼斯提出起诉,认为他在2020年主持审理的海洋钻井公司麦克德莫特国际公司(McDermott International)破产案有问题。当时,凯易律师事务所代理该公司提出破产申请,而杰克森·沃克尔律师事务所正是当地顾问。

起诉人迈克尔·范迪伦(Michael van Deelen)原来是麦克德莫特国际公司的股东。范迪伦指控,在该公司破产案中,琼斯和弗里曼的恋情不仅构成了利害冲突,而且腐蚀了琼斯在该案的裁定。

在2021年知悉弗里曼和琼斯的关系后,杰克森·沃克尔律师事务所当即要求弗里曼停止执业,并停止在琼斯审理的案件中提出报酬请求。从2023年开始,弗里曼离职,并开设了自己的律所。

这段恋情曝光后,琼斯未掩饰,而是大方承认:他们的恋情已有一些年头,但他俩已达成默契,即弗里曼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法庭上。琼斯认为,因为他和弗里曼并未结婚,弗里曼也没有因为法律工作在他这里获得经济利益,因此他认为他们的关系不需要披露。琼斯强调,他从未明示或者暗示——当事人必须聘用杰克森·沃克尔律师事务所才能提出破产申请。

宣布辞职前,琼斯感到十分委屈。他和弗里曼已经同居,他们共同住在琼斯的房子里,由琼斯承担所有的费用。他振振有词表示:“只有我们已经结婚,或者我们有共同的财产利益,这种情况下我才需要承担回避义务”,“我丝毫不担心我们的关系,我只是简单地认为,我有权利享有某种程度的隐私。我们约定她从来不会出现在我的法庭上,这足够了!”

琼斯希望辞职本身,能够转移焦点,让争议一了百了。

回头来看,在法官生涯中,琼斯在破产案件审理中既注重破产执业者的行为规范,也十分注重透明度和信息披露。比如2020年在威斯特摩兰(Westmoreland)破产案件中,琼斯就严厉批评该公司的咨询顾问麦肯锡未切实履行信息披露义务。最终麦肯锡因信息披露责任,在缴纳800万美元罚金后,与司法部和解。裁定批准该和解的法官,正是琼斯。然而,琼斯本人最终倒在信息披露上,是不是很讽刺?

琼斯和弗里曼的恋爱关系究竟是否影响了职业伦理?在见诸报端的言论中,美国学界也莫衷一是。乔治城大学破产法教授亚当·勒韦丁(Adam Levitin)认为,如果琼斯与杰克森·沃克尔律师事务所的一位律师有恋爱关系,他就不应该审理由该律所律师代理的任何案件,一个律师的利益冲突可以归咎于该所其他律师;否则万一当事人输掉官司,他们不会觉得是因为案件本身的原因,而是因为该律所与法官的关系起了作用。

琼斯辞职后,相关调查是否继续,还有待官方披露。10月23日,受得克萨斯联邦法院首席法官兰迪·柯兰纳(Randy Crane)指派,得克萨斯联邦西区法院法官阿丽亚·莫斯(Alia Moses)同意审理所有涉及琼斯的诉讼。

但琼斯辞职带来的“后遗症”,依然在持续发酵中——

第一,将有超过4200个破产案件的审理工作,需要由琼斯的同事伊斯格、洛佩兹分担,这些案件绝大多数都是个人破产案件,但也有77个第11章重整案和1250个衍生诉讼案件。对于本来就忙到原地起飞的破产法官来说,琼斯辞职后剧增的案件负担,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二,休斯敦作为美国新晋破产核心地位,可能从此走下坡路。得克萨斯南区破产法院的“双法官模式”极大地提高了债务人申请重整的可预期性,也是腾飞的基础。但琼斯辞职后,已经从复杂重整案件审理小组退役的伊斯格法官不得不再度出山。就未来而言,伊斯格法官已履职19年,接近退休;而洛佩兹法官履职不过4年,还需要成长。这种审判力量的配备,势必会影响债务人做出抉择。凯易律师事务所已开始选择在新泽西破产法院提出破产申请;琼斯法官辞职后,实务界是否继续在休斯敦提出破产申请,肯定也会三思而后行。在琼斯宣布辞职后,美国破产管理署前署长克里夫·怀特(Cliff White)就公开表示,“至少在短期内,得克萨斯南区破产法院的吸引力将会下降。”

第三,美国破产司法的公信力受到怀疑。目前已有媒体报道,在弗里曼就职于杰克森·沃克尔律师事务所期间参与的部分大型重整案中,琼斯已批准她提交的100万美元以上报酬申请。另外,在琼斯和弗里曼恋爱期间,在洛佩兹法官审理的案件中,琼斯被指定为调解人,而弗里曼就曾是当事方的代理人。琼斯的辞职是否构成推翻其先前裁定的理由,还有待各方进一步博弈。美国破产管理署表示,至少在最近的某起破产调解案中有这种情况,该机构将依据法定职责履职,就合理性问题采取行动。

当法官爱上管理人,有多少爱不能胡来?不知道琼斯会不会黯然神伤,“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

    责任编辑:蔡军剑
    图片编辑:张同泽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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