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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做一个清醒的消费者?
很多年前,有一位读者在拜读钱钟书作品之后,出于仰慕,想要求见,钱先生回信作出了一番著名的妙答:“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虽然这是文艺领域的事,但如果用来隐喻当代消费社会,也完美贴合:我们日常购买、使用、体验的种种产品,很可能没有一样是我们自己生产的,也无从得知它们是由谁、如何生产出来的,有时甚至不知道还更好——就像一句老话所说的,“香肠很好吃,但你最好不要知道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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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的神秘化
尽管我们现在对这种生产-消费过程的匿名性都早已习以为常,但就在不久之前,对那些生活在传统社会中的人们来说,这仍然是不可思议的。
乡下我父母那一辈普遍都是多面手,糕点、玩具、鞋子乃至衣服、家具都会自己做,剩下那些必须从街上买的日用品,卖主大多也是相识的乡里乡亲,要是短斤缺两,那传出去,以后就没人光顾他家的生意了。
在这样的熟人社会里,生产、消费基本上是本地的、分散的,而品质则主要是由生产者的道德、彼此默契的信任感和舆论的非正式制裁力量维持的。
现代生产-运输体系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大批量集中生产的现代工业,加上交通技术极大地降低了运输成本,这在有史以来第一次使得一个大范围流通的现代市场体系成为可能。
“消费社会”直到19世纪末才出现,不是偶然的,因为在此之前,一个普通人想要买到各种各样远方生产的商品,根本做不到,那原本是属于社会上层的特权。
《制造消费者:消费主义全球史》
[法]安东尼·加卢佐 著,马雅译
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第一版
不难设想,对于一个刚跨出封闭社区、接触到琳琅满目各色商品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晕眩的现代体验。人们不知道这么多诱人的商品都是怎么诞生的,只能抽象地感知它,这就使得商品本身被神秘化了。
这就是法国学者安东尼·马卢佐在《制造消费者》中所指出的拜物情结:“消费者不了解商品的生产过程,也就无法衡量其成本、构造、所需劳动力以及生产背后的困难,人们只能以一种虚幻的方式去理解它们,在幻想中,商品仿佛不属于任何社会网络,而是独立地存在着。”
我们现在或许见惯不惊,但福泽谕吉曾在自传中写过,他第一次遭遇现代邮政系统时非常惊讶,不明白为什么一封信只要写好地址、贴上邮票,再放进邮筒里,过几天就能送到收件人手里,花了好久才搞清楚其中的奥秘。
实际上,任何一件看似普通的现代商品,都依托于一个庞大复杂的工业体系和市场-物流体系才到达消费者手里,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搞清楚它是怎么来的。
问题是:如果人们根本不认识生产者,对其生产过程也一无所知,那如何才能对产品产生信任?毕竟,为了利润,黑心的生产厂家或许不知道往里面添加了什么,又或者以次充好,几乎每个国家现代化过程中都有层出不穷的假冒伪劣产品。
这不仅需要建立质量检验体系,更重要的是建立品牌信誉:你不需要知道它是怎么生产出来的,看到这个商标就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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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差别
品牌不仅代表着一种社会信用,而且还能为商品赋予生动的形象——两个不同厂商制造的冰箱,也许在材料、功能和制造流程上没多大本质区别,但它却可能在消费者心目中唤起迥然不同的想象。
这就是现代广告业的力量:“制造差别”是现代营销的金科玉律,一个社会的商品消费越是发达,人们的消费就越是远离商品的使用价值,而更容易被其符号价值所打动。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全世界那么多人喜欢喝可口可乐,难道只是因为这罐糖水的味道吗?
为了刺激消费,现代社会催生出了无数复杂的营销手法,从广告轰炸,到百货公司的展示,再到如今的场景化营销和直播带货。不论是什么样的手法,可想而知,这都必须首先激发人的欲望,告诉你,它价廉物美,“你值得拥有”,因为商品必须快速周转,能越快卖出越多产品就越好。
当社会价值观仍处于新旧交替的年代里,这无疑让许多文化精英感到震惊,因为那看起来就像是邪恶、狡猾的引诱,尤其是利用了女性消费者的虚荣和不理性。
然而,从另一面来说,商品也极大地冲击了原本森严的等级体系,因为任何一个人只要有钱买到那些符合现代生活审美的物品,就能在大都市里匿名装扮成另一个身份地位的人。
无论哪个传统社会都认定,人天然地分为三六九等,但消费社会却是一套流动的体系,“人的消费活动不再取决于他生来优越与否,只取决于他拥有什么。贵族感不再是天定的,而成为一种阶级标志,可以被购买、被获得。”
几十年前,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曾以一种老派的口吻断言:“西方文明的未来取决于我们和麦迪逊大道的斗争。”纽约麦迪逊大道是美国广告公司云集的地方,显然在他眼里,现代广告业是一股诱使文明堕落的力量,当然也危及传统的等级制所伴随的一系列价值观。
这也是一种矛盾的力量:既激发欲望,又带来人性的解放;既把人物化,让人感到自己是受限的、不完整的,但又第一次允许每个人都通过消费来表达自我,作为一个独立的欲望主体的现代个体,由此得以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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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个体的出现
在过去的社会里,个人主义是有害的,个体自身的欲望不仅要让位于集体需求,也很难脱离群体生存。
然而,消费社会的逻辑恰恰相反,因为压抑个人欲望势必意味着消费不足,只有欲望、野心、主观能动性被充分激发出来,才能形成一种强大的内在驱动力,所谓“消费不断推动社会变革,而社会变革又不断推动着消费变革”。
耐人寻味的地方正在这里:一种在保守价值观看来不道德的力量,最终却催生出了现代人的自我意识,推动了道德观的转变,“做自己”变成了“一种质疑、一项事业,也是一种焦虑”。
这种变革,在中国又尤为急骤,毕竟我们是在三四十年间走过了西方两百年里走过的道路,其结果是发达国家曾在不同年代经历的现象,犹如万花筒一样并存于中国当下:既有19世纪末欧美曾有过的那种食品安全焦虑,又有消费主义初兴时的商品拜物教和品牌打造,还有着种种后现代的网红带货和场景营销,与此同时,现代自我仍然在新旧交替的社会价值冲突中艰难蜕变。
眼下还很难看出中国的消费社会将如何演变,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我们所有人都会变成消费者。
在农业社会,祖祖辈辈辛苦一年下来也剩不下多少,能脱离生产的只有极少数特权人物,然而,现在作为“世界工厂”的中国早已达到了“产能过剩”,只需少数劳动力就能生产供应所有人的生活需求——不仅如此,如果不进一步刺激消费,生产也就难以为继,毕竟,如果制造出来都卖不掉,那为什么还要造?
也就是说,当一个社会进入到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价值观必须随之发生转变,否则很可能就难以向前发展。现在问题的关键已经不再是过度消费,恰恰是消费不足,或生产出来的东西无法匹配人们真实的需求,而需求不振也就无法刺激生产。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对消费主义进行道德谴责,而是尊重每个人的选择,确立人们的主体意识,做一个更清醒的消费者。
既然现代社会离不开消费的驱动,那么重要的就不是一味否定消费主义本身,而在于如何理性消费。然而,所谓“理性消费”,并不是靠道德说教做到的,恰恰是在不断反思的消费实践中达成的。没有这样的日常实践,要磨练出抽象理性的思维,其实是极难的。
曾有朋友跟我说,他母亲在乡下也算是一个精明的人物,菜场上的青菜多一毛钱都要计较,然而对于一些夸大其词的商品广告,即便在他看来一眼就能识破的,其母却信之不疑,他为之头疼之余,也不知如何解释这种反差。
在我看来,这其实并不矛盾,一个人完全有可能对自己所熟悉的事物有极好的判断力,但对另一些抽象的事物却相当轻信,因为那远离她的生活经验。看似矛盾的是,常被谴责诱发非理性购物冲动的消费主义,其实也推动了现代人更趋向理性化,从商业文明中浸染出来的上海人出了名的“精明”,这绝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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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负责任的消费者
有必要强调的是,做一个清醒的消费者,并不单单指对价格、质量和营销话术的敏感,还隐含着一种社会责任:我们都应该关心日常消费用品是在什么条件下生产出来的。
这又回到了现代商业出现伊始的问题:匿名交易虽然由一套社会信用体系维持,但从没有完全解决问题。
现代的生产-消费链条太长,其结果,消费者在交付自己信任、安心消费时,往往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美国社会活动家莎拉·舒尔曼(Sarah Schulman)将之称作“心态的缙绅化”(the gentrification of the mind):现代人不再自视为社区的一分子,而只是购买各种物品、经验的孤立消费者,却忘记了对生产、流通过程中的人负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因为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些都太间接、抽象,普通人根本搞不清楚。
社会活动家马克辛·贝达特前些年曾做了一项引起轰动的调查:追溯美国市场上一条普通的牛仔裤是怎么生产出来的。
从美国种棉花的农场主,到中国的印染和纺织工厂,到孟加拉国的棉纺女工,再到亚马逊仓库分装、拣选、发送的工作人员,再到非洲的二手市场和垃圾填埋场,她揭示了一个运作不透明、掩盖着无数触目惊心事实的全球体系。
她在《被放大的欲望》一书中强调指出:“最可持续的做法是根本不买东西。这并不意味着你不应该购买任何东西;这意味着你从一开始就拒绝购买那些不能激发快乐的商品,并且重新掌控我们的衣柜和我们的生活。”
当然,牛仔裤也只是一个微小的缩影,这些年来非洲的“血钻”、象牙制品“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咖啡等农产品的“公平贸易”、本地化的有机农业等等,都指向一点:当意识到自己所消费的究竟是什么,以及这一消费所可能引发的后果时,越来越多的人难以心安理得。
虽然这代价未必直接落在我们头上,但我们所有人毕竟都生活在这个拥挤的星球上,任何潜在深远的影响,到头来没有人能逃得掉。
原标题:《怎样做一个清醒的消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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